没落贵族的挽歌——张爱玲与波伏瓦的父亲的古典文学

没落贵族的挽歌

前段时间读波伏瓦传记，当我看到书中对波伏瓦家庭和父亲的刻画时，我想到在离法国很遥远的东方的一个传奇女子——张爱玲，及其满清遗老式人物的父亲。

一、张爱玲及其父张志沂

张爱玲出生于没落的贵族家庭，其祖母李菊藕是李鸿章的女儿，祖父张佩纶成为晚清船政大臣。甲午中日战争后，李鸿章失势，张佩纶被弹劾，迁居南京。

张爱玲《对照记》中有一首祖母李菊藕的诗：四十明朝过，尤为世网萦。蹉跎暮容色，煊赫旧家声。

李鸿章去世后，没过多久张佩纶也去世了。这一时间，显赫的门第也慢慢落寞、黯然。

应是时代的悲剧。只可惜，偏偏让张志沂赶上，而做了那个时代的悲剧人物。得过且过，狎妓、抽鸦片、买醉、逃避。（桑尼《张爱玲传——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父亲去世后，年轻的寡母将希望全都寄托在幼子身上。他通晓四书五经、满腹诗文，但八股取士的那个年代早已过去。“那些用四书五经可换来钟鸣鼎食的时代已经被湮没在久远的历史尘埃里。”

张爱玲在《对照记》里回忆：我父亲一辈子绕室吟哦，背诵如流，滔滔不绝一气到底。末了拖长腔一唱三叹地做结。沉默着走了没一两丈远，又开始背另一篇。听不出是古文、时文还是奏折，但是似乎没有重复的。我听得觉得辛酸，因为毫无用处……

生在没落的贵族家庭里，生不逢时，背负着“毫无用处”的学问，在怅惘的旧梦中不肯醒来。在渐渐暗淡、落寞的家声中，唱一首时代的哀歌。是历史的无法躲避、无处可逃，也是人生的喑哑、弱小。

后来的故事是这样的，张志沂与同是贵族家庭的女子黄素琼（后改名黄逸梵）结婚。与遗老式人物张志沂不同的是，黄逸梵是典型的新时代女性。她喜爱外来事物，崇尚自由，推崇西式教育，学油画，与蒋碧薇、徐悲鸿等文化名流交好。

这样的女子怎可能留在这样的封建家庭做少奶奶呢？于是她与小姑子张茂源同去留学，抛下一双儿女，和旧式的丈夫。

后来张志沂再娶，新妇与他终日懒在鸦片塌上。在隔绝于世的烟雾里造着自己的旧时繁华梦……

张志沂也曾将希望寄托于张爱玲身上，张爱玲幼时，他便看出张爱玲的才情。他鼓励张爱玲作诗、写作，将女儿的诗拿给来访的亲友们看。张爱玲写《摩登红楼梦》，他为其做序。

他步入新的婚姻后，或许是对前妻的怨恨，或许是对新式女子的畏惧，他担心女儿会如同母亲一样，远远地逃离他。后来对张爱玲半年的监禁，是张爱玲一生的心结。终于，父女彻底失和，亲情的裂痕无法弥补，她也逃离这个充满旧式气息的家庭。

张志沂的余生是鸦片塌，是温柔乡，是赌场……而他的一对儿女也逃不开悲剧的命运。

二、波伏瓦与父亲乔治·波伏瓦

波伏瓦，1908年出生于巴黎，是法国存在主义作家，女权运动创始人之一，著有《第二性》、《名士风流》。

波伏瓦的家族是来自勃垦第的贵族后代，1786年，他们家族中的一位先人被赋予贵族头衔，但却在1790年法国大革命之后被砍头。此后，整个波伏瓦家族都对自己的贵族身份保持低调。（《成为波伏瓦》）

波伏瓦的父亲乔治并不是家族里的长子，并未继承家族的庄园。他天资聪颖，外表迷人，梦想成为一名演员。但他的愿望并不符合父母的期许，后来学习法律在律所里工作。在结婚成家后，乔治离开了律所，开始单干。

这种安稳的贵族家庭被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到来打破。一战后，乔治的财务状况变得岌岌可危。原本和睦的婚姻关系也变得紧张糟糕。波伏瓦常常见到父母争吵、互相埋怨，甚至看到母亲被打肿的嘴唇。

此时的乔治已经没有本钱去从事律师工作了。尽管在后来，欠着嫁妆的岳父救了乔治，让乔治有份销售的工作，但他仍旧消极怠工，保持原来贵族公子哥的生活做派。

“尽管家庭经济状况已经每况愈下，但是乔治仍然睡到10点钟才起床，11点与股票市场晃悠一圈露个脸，午饭时去办公室看一眼，接下来一下午的时间都用来打桥牌，晚上去咖啡店喝一杯，然后优哉游哉地回家吃晚饭。”我看到这里都忍不住嫌恶这个落魄贵族，尽管波伏瓦常常称赞自己的父亲，而妹妹埃莱娜却认为波伏瓦家族里的男人们基本上都游手好闲，不爱工作。

波伏瓦所称赞父亲的幽默、伟大都是建立在金钱的基础上的，但他们开始为生计发愁时，这种“贵族式”的腔调便让人觉得恶心。

三、没落贵族的哀歌

张志沂与乔治·波伏瓦差不多同时代东西方没落贵族人物的典型，当然我能写这两个人物是归因于他们都有个优秀的女儿。

我思考过，难道遗老式的人物在历史的转折期间，只能仍由自己被时代抛弃，别无他法吗？当历史的浪潮来临时，个体只能被裹挟而去？

我在读白先勇的《纽约客》时，对第二篇《谪仙堕》的故事印象深刻。一个同样出生没落贵族家庭的女子，尽管在她幼时家族就已经没落了，她却依旧感受到自己对这繁华的贪恋。她写信给母亲，说终于明白为何家道中落后，母亲仍旧要去那些富太太们交际，借钱与她们打麻将，应酬。她在纽约遇见一个繁华的院子，她贪恋着，想到自己年幼时的家庭的豪华奢侈。原来这些都没忘，都一直存在她记忆深处。所以为了这繁华，她在美国做妓女，找“糖爹”。

我想这就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过往繁华如何割舍？如何真实将自己堕入着贫困潦倒的现实？我没有答案。

无论是满清遗老张志沂还是法国落魄贵族乔治·波伏瓦，他们都面临着时代转型的阵痛，却无力改变自己的现实处境。无法舍弃旧日的显赫的家族、贵族的身份，也就无法在新社会中适应、立足。他们或保持原有的习惯、或沉浸在虚拟的造梦里，幻想着过往的奢华、富贵。然而这一切，早已离他们远去了。他们只能安静地，被挤在了历史的边缘，被遗忘、被抛弃。

繁华落尽后的苍凉岁月，所有的苦难、心酸在历史长河的冲刷下都了无踪迹。